现代世界的开始
在绝大多数中国人眼里,二十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相比二战直接带来的山河震动日月无光,一战只是在世界的某个遥远欧洲发生的一个事件。
二战期间欧洲的大小战役和双方将领的赫赫威名早已通过无数传记,电影和小说的渲染为我们熟知;而由于对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欧洲社会大背景和政治格局认知局限,让我们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因后果和发展进程,似乎始终不甚了了,甚至再读到一战作品时都会无由来地感觉无聊(不是因为没有认真学习世界历史,而是由于历史书出于特定的目的,有意将这一段历史模糊化了)。
作为一本非虚构的历史特写作品,巴巴拉·W. 塔奇曼的“八月炮火”以其极具选择性的视角和高度现场感的细腻笔触,为像我这样的“一战文盲“在历史知识的空白处填上了诸多生动细节。
如书名所示,作者并未完整描述一战全貌,而是着重描写了自1910年德法两国双方为大战运筹布局磨刀霍霍开始,直到1914年8月法德开战后六周当中发生的大小事件和战役。
丘吉尔口中的“可怕的二十世纪”,就是从这里(精确的说-1914年)开始的。
一开篇就是大场面,作者直接神来一笔,英王爱德华七世出殡,欧洲诸国九位帝王,五位王储,七位皇后,无数皇室贵胄达官显贵汇集英伦,德皇威廉,英王储亨利,比利时王储阿尔贝,奥地利大公费迪南(后来遇刺的那位)等等,这都是欧洲大绞杀中的角儿,彼时欧洲各国王公贵族之间千丝万缕和恩怨情仇一览无遗:
“爱德华,这个各国首脑盛况空前地为之云集的人物,素有“欧洲之伯”的尊称。从欧洲统治家族这方面来说,这个头衔可说是名副其实的。他不仅是德皇威廉的舅父,而且由于其妻的姊妹俄国玛丽皇太后的关系,还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姨父。他的侄女亚历山德拉是沙皇的皇后;他女儿莫德是挪威的王后;另一个侄女埃纳是西班牙的王后;第三个侄女玛丽,也即将成为罗马尼亚的王后。他妻后的王族,除据有丹麦王位外,还为俄国生养了沙皇,为希腊和挪威提供了国王。其他的亲戚,维多利亚女王子女九人各支的后裔,则充斥欧洲宫廷。”
作者笔锋一转:王公贵族云集于此,这是盛况空前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旧时代的欧洲,也是在这里结束的。
真正的炸药包
与其他一战题材的著作不同,“八月炮火”一书将视角完全聚焦到法德身上,对英国和俄罗斯作为协约国成员在战争中的作为,也仅仅限于发生在法国战场和德国东普鲁士地区的战事。至于奥地利,土耳其以及巴尔干半岛诸国在战争中的各种拉锯,则完全略过不提。
猜测作者的这一选择,除了出于对作品简洁性的考虑,同时也顺应了以法国和德国作为欧洲轴心的历史叙事框架。由于本书所描述的事件,完全聚焦于战争双方在战前的军事布局,外交角逐以及随后法国战场以及德国东部所展开的鏖战,读者在此视角之下的观感更倾向于将一战视作为德法双雄围绕欧洲霸权展开的旷日持久的相互绞杀。
巴尔干半岛上所发生的事情在本书中就完全没有了,要是把斯拉夫人,希腊,土耳其人在岛上的那些事全讲一遍,篇幅大量增加不说,整本书大概也要变成里弄信访办的流言本了。在一个美国作家眼里,这种蝇营狗苟大概的确是可以略过不说的。
换句话说,法德之间的恩怨以及双方为争夺欧洲霸权倾巢而出的搏杀,才是这一场席卷欧洲并最终将世界旧秩序化为灰烬的浩劫当中最具有毁灭性的力量来源。相比之下,被称为欧洲炸药桶的巴尔干半岛倒是更像为这场终极火拼提供了一张看不到头的仇恨清单 - 种族宗教矛盾,新旧势力觊觎,民族主义启蒙所煽动的独立运动 - 这里埋下的重重矛盾和无尽怨念,最终将一大堆导火线拧成一团,一旦点燃,北面的德,法,英,奥,沙俄之间只能连续爆破,直到全都化为灰烬。
英俄以及短暂出现的土耳其在书中都是配角(英国的戏分比较多一些),但这些角色登场的方式以及各不相同的动机,同样为整个事件增添了巨大的戏剧性。
最具戏剧性一幕发生在海上,彼时德国海军的实力已然跃居世界第二,仅次于英国。英国这边, 出于对德国海上威胁的忌惮,海军大臣丘吉尔在战云骤起之时,就命令英国严密监视游弋在地中海和北海附近的德国舰队。当德国法国奥地利相互发出最后通牒,战事一触即发的当口,在意大利附近海域上号称德国海军最具战斗力的“格本号”和“布雷斯劳”号,便成了英国海军大网中的猎物,英国海军只等陆上开战,便一拥而上,将其击沉。
但英军没想到的是,两艘战舰居然在地中海夺路而逃,成功突破拦截,一路狂奔到伊斯坦布尔。彼时处于在奥斯曼帝国的末期的土耳其,虽然口头上与德国结盟,但国力衰微,不堪一战,因此还依然还出于观望状态。
接下来的一幕,完全超出了英国人的想象范围:就在事发几年前,土耳其斥巨资向英国订购两艘战舰,结果战舰竣工却被英国人以各种理由延宕交付,搞得土耳其人火冒三丈。而此时德国干脆提出将两艘奔逃到此的战舰卖给土耳其,不仅如此,在战舰上升起土耳其国旗之后,舰上的德国海军干脆带领着几艘土耳其战船一起出海,到东面克里米亚把当地的俄罗斯海军暴打一顿。
于是,土耳其就这样被德国人绑架着卷入了这场战争…
和猪队友携手跳下命运的深渊
八月炮火一书,仅仅描述了战事最初六周内发生的事情,简单而言,就是德国军队大兵压境,横扫比利时,在法国战场连战连捷,直到兵峰抵达巴黎城下,却在此时鬼使神差地转向马恩河,英法联军伺机发起反攻的前夜。
为什么只有六周?因为按照哦作战双方的计划,此战在六周之内就已经可以分出高下(结果呢,整整三年)。但也就这六周当中,一战当中最奥妙的力量已经显露无疑 - 猪队友。
好像历史上任何一出国家惨剧都必定有此类猪队友身影的出没,而事实证明,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这两个日薄西山的欧洲老财主,在一战当中就是德国身旁的两个猪队友,而意大利,呵呵,还没开战就已变节。
法国这边也有猪队友,但幸运的是这只是一些“局部猪“,比方说带着度假心态率领远征军登陆援法的弗伦奇爵士,悄悄地在比利时登陆,远远地绕开德国军队的锋芒,慢悠悠地休整,象幽灵一般与德法双方的前锋保持距离…在通信不发达的1914年,结果是登陆德法双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侧出现了盟军和敌军。在此后的六周当中,英国远征军虽有同德军交战,但基本上属于在保全自身前提下的战地瞎搅和,每当法军需要英军救援或者共同投入反攻的关键当口,法国人在佛伦奇爵士这里得到的答复始终是“抱歉,我们无法从命,我们还需要多几天修整才能投入战斗。”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德军兵临巴黎城下,首都即将沦陷的当口。而远征军却在此时准备从主战场转移到法国的海岸线附近,眼瞅着就要渡海回去。在英国,主战派的陆军元帅终于看不下去了,亲自前往法国要求远征军坚守阵地,不得撤军。这才有了后来法军元帅亲自恳求英国远征军共同投入马恩河大反攻的一幕。
东面的沙俄,倒也不“猪”,尽管他参战纯粹是为找回面子,重振雄风。罗曼诺夫王朝末期,俄罗斯内忧外患,难掩种种倾颓之相,在远东,日俄战争里被打得满地找牙,回到欧洲,克里米亚战争又让沙皇颜面尽失。法国刚提议结盟,沙俄便全心接受,短短几周时间便完成动员,尽管装备不整,弹药不足,但几十万俄军也足以成为令整个欧洲颤抖的俄罗斯压路机,就那么震耳欲聋地开进德国东部战场。沙俄军队碾压老朽的奥匈帝国不在话下,但在德国东部的结局并不美妙,两个集团军,一个被全歼,一个被打散,德国军队经此一战,成功塑造出一对后来威名远扬战争偶像:兴登堡 + 鲁登道夫。
话说回来,历史学家们,哲人们,伟大领袖们都能“以史为鉴,预见未来”,而对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多少也可以玩玩“以史为鉴,捕风捉影,穿凿附会”的把戏,比方说,下面的陈述:
- 一战历史告诉我们,这个地球上,总归会出现一个地表最强的老二(比如德国),传统列强(尤其是老大 - 当时就是英国)为此深感不安,并联合起来共同杯葛围堵这个崛起的新贵。
- 崛起的老二必不甘受制于人,一定会整军备战,伺机通过战争颠覆旧秩序,而且他必定会宣称,传统列强的诸多围堵和地对行动,是对国家生存空间受到挤压,为了保存自己的生存空间,必须以暴力抗争,从而为自己的军国主义行动正名。
- 军国主义行动,必然带来军备竞赛,而此时各国为了避免多线作战也会试图结成攻守同盟。而在这个时候,决定国家命运的抉择就出现在了当政者的面前:
- 一个国运业已式微的帝国(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是否值得结盟?
- 一个已经内忧外患,濒临崩溃的国家(沙俄)是否可以结盟?
- 一个连战连败的国家,为了找回面子(沙俄),是否应该结盟?
- 重点是,没有盟友也绝不可与猪队友结盟。
- 当老二选择了几个同样不受待见的国家组成征服世界的小俱乐部,而其中有那么几个猪队友时,整个博弈就大局已定了 - 接下来只是双方死更多人,承受更大的损失,挑战旧秩序的老二也只能牵着猪队友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命运的深渊。
- 话反过来说,受挑战的一方如果出现了猪队友,倒是不必惊慌,因为普世价值和旧秩序(通常也被称作正义)会给予加持,抵消猪队友的毒性。
所以,猪队友是专门为老二准备的,历史上老二挑战旧秩序屡屡受挫,无法登顶的重要原因,大概就在于此。当然,以上的这些奇谈怪论,并不是“八月炮火”这本书想表达的,这存粹是我这个学识短浅的读者胡乱联想,随心杜撰出来的。